作者:萧林
每每拜观游寿先生的书法,都为充盈的文化气息所折服。那么,游寿先生书法卓尔不凡的文化气息,即世所公认的金石气和书卷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先说家庭熏染。游寿先生祖居福建,游氏一门三进士,九举人,书香门第。先生曾回忆“福建是海口,接触外来风气早。我幼年没有受封建束缚(父亲虽是举人、汉学家)。未满六岁进小学,不穿耳,更不说裹脚。幼年是个顽童,不能正襟危坐写字,八岁时还从树上爬到屋脊眺望全城风景,当然不受小学老师欢迎。父亲却是五县文教领袖,因之虽是顽童,而相当得家庭感染。父亲会绘画,篆、隶、真、草、行五种书体均工,我玩耍困乏回家,便看父亲画画,写篆隶”。(引自游寿《随感录》,以下同。)“大家闺秀”作为一种精神气质,不是一两代人就能培养出来的。同样,大学者的气度、见识与胸襟,也有赖于其幼年的生活环境。从所见文献资料上,少时游寿先生写字并不突出,但学识文章却在同学中出类拔萃。国文老师评点其少时作文“思虑速而能安排全文结构”。刚入福建女师时,老师邓仪中(邓拓的父亲)曾拿着游寿的作文本走到游寿的课桌旁喝道:“文章词句皆可范,只是字写得太差、太差。”这件事对先生刺激很大,多少年后仍记忆犹新,多次讲来,鞭策自己,激励别人。
再说受教于名校。游寿求学从小学始,一路名校。1920年,15岁的游寿考入福建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工部尚书王庆云孙女,晚清名臣陈宝琛的夫人,被称为“福建女学第一人”的王寿眉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著名女作家冰心也是从这所学堂走出来的。可以说正是从这里,游寿开启了修习书法的生涯,直至88岁,其习书生涯长达七十余年。晚年游寿先生曾回忆:“到了福建省立女师,由于福建清末出了几位有名的科第人物,他们都妙于真楷,而我所读的是师范,尤重楷书。”于是游寿每日清早研墨,背古文,然后写一张寸楷。暑假回家,就从父亲学颜真卿正字。高校,游寿读的是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对这一时期游寿先生回忆,进入大学,由于我有一点古文基础,对新出青铜时代文献感兴趣,多选修金文、甲骨、音韵课。从业后,游寿先生又深耕于当时中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史语所和国家级博物院,长期任教于高等院校。与游寿先生共事的先后有李济、梁思永、曾昭燏、夏鼐、向达、董作宾等知名学者。
三是问学于名师。游寿是金石书派的第二代传人,中央大学教授胡小石的嫡传女弟子。胡是著名学者也是书法大家。游寿先生随胡小石读书时,常到胡小石书房中写字,也随时观胡小石的用笔,听胡小石论书。游寿先生曾言,“胡老师作书的磅礴之气给我启发最多”。游寿先生回忆,“我从来末沾染流俗劣帖,而且执笔是正法,五指全用力,掌虚而直、腕平,大字悬肘,可以说得书法正宗。”先生习字曾钩摹了《甲骨文前编》,当时《前编》一部是三百银元,先生买不起,只好钩摹,是胡小石借给她的,用蝉翼笺。
仅就家学、名校、名师三方面而言,再加上精研古文字,现当代书家中又有几人比肩。
有评论称,游寿先生是先为学者,后为书家的,且书法达到的高度高于学术,作为外行,对此不便置喙,但我认为二者相得益彰,并行不悖。游寿先生本人也言:“许多老友以贱书有金石气,非侪辈所及,这不过是受我专业的影响。”
文化气息的根脉在于读书,书卷气自然采集自书卷,得益于孜孜不倦的读书。游寿先生一生读过多少书已无从考据,但先生在教育学、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等多方面的高深造诣则为后人所仰慕。游寿先生在传习书法时,反复强调前人“笔颓万支,何如读书万卷”的书学思想。她经常对学生们讲,中国书法是依赖文字生长的,所以会书法的必以多读书作为内在力量,“写字”不只是写字,而且要加强文化学习。经常看到一些学者或政治家,他们并不常写字,偶然下笔,却风神不凡,使人折服。亦有些“司墨”者,写一辈子字,写得也端端正正,却似“死在纸上”。旧社会的账房先生,成天写字,可是没有见出过几个书法家。他们这种字,人们管他叫“买卖字”。观金石书派,从李瑞清、曾熙到胡小石,再到第三代传人游寿,无不以学养、人品立世。李瑞清是诗人和教育家,清末新学的倡导者和实践者,著有《左氏问难》十卷、《春秋大事年表》二卷、《诗集》《文集》各若干卷。胡小石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国学大家。游寿先生是教育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这些学问互相滋养,互相砥砺,使她卓成一代大家。学有师承,腹有诗书,韵味醇深的文化气息迥然不同于流俗,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当然,成就一个书法家,尤其像游寿这样的大书家,仅仅有才华恐怕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那就是人生的经历。游寿先生一生坎坷,在艰难困苦的砥砺中褪去铅华,反璞归真,渐入化境。先生生于丙午(1906)年,晚岁曾赋诗一首:“幼非良驹,今成老马。不堪千里,似能识途。”游寿先生的问学从书之路,当给后人以启迪。(萧林)
来源: 黑龙江日报